九元橘

我的爱会在墨痕里永放光芒

【图马图】过冬

*9.8k 星际穿越背景,严格意义上来说或许不算au

*又名《玉米的n种做法》(不是)

*收录于图马图合志《时间尽头》

*summary:在他这覆盖了死亡的一生中,终点是一个吻。

 

 

抢救室的灯熄灭了。

护士推着病床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男人从抢救室里走出来,穿过一段又一段昏暗的走廊,最后将他安置在走廊尽头处的单间里。

门外,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虚掩着的门前向里望去,在看到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平稳的心跳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

他穿着航天中心的工服,手里拎着一个看上去有些旧的深色尼龙手提包,从装束上不难看出他匆匆赶来医院前在工作岗位上加班到了深夜。他的工服背后因久坐办公椅而压出了深浅不一的杂乱的褶皱,在接到兀然响起的来自医院的电话时他匆忙起身,连工服都未来得及换下,拎起手提包就出了门。

万幸的是,人抢救回来了。

他低头摘下胸前挂着的工牌,随手塞进包里,然后脱下了身上那件略微发皱的工服。

这是他最后一次穿这件工服。

 

图恒宇从病床上醒来,刺鼻的消毒水味呛得他猛烈地咳嗽。马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递了一杯热水到他的嘴边,看着他接过杯子顺从地喝下,喝完后又顺从地将空杯子递回给了自己。

“我辞职了。”马兆放下杯子后突然说。

简洁的四个字惊得图恒宇再次咳嗽起来,成功把自己咳成了一只熟透的虾子。他在咳嗽的间隙开口想要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用气音问:“你说什么?”

“插胃管的时候管子插到了你的声带,最近一段时间你说不了话。”马兆顿了顿,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辞职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图恒宇被他噎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十四小时前他与马兆大吵了一架。

起因是他在航天中心公布的航天员名单上看到了马兆的名字。第一眼他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毕竟他身边有很多位姓马的同事,于是他抱着侥幸心理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彻底确定那两个字不是别人的名字,就是马兆。

他气得丢下自己手头上还没完成的工作,闯进了马兆的办公室。

“这是什么意思?”他把那份名单甩在马兆面前,毫不客气地问,“马老师,你是不是想把我一个人扔在地球上?”

马兆冷静地从面前的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着怒气冲冲的图恒宇说道:“在末日里自私是没有用的,图恒宇。总要有人去拯救世界。”

“我说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图恒宇吼他,“凭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

“因为我不想。”

很久以前马兆曾这样问图恒宇:“如果我将踏上寻找宜居星球的道路,你会跟随我吗?”

彼时地球环境的恶化初现端倪,频繁的地震和海啸摧毁了人们的家园,导致数以万计的人无家可归。科研人员敏锐地嗅到了危机的前兆,开始寻找人类生存的新出路。那时的图恒宇刚刚入职,不谙世事的眼睛看着马兆,嘴上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像是在以此表明自己的忠心。

马兆只把这句话当作戏言。

谁知道太阳系之外会有什么?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恶劣的环境、漫长的路程和遥遥无期的归途,这些艰难险阻让他们的任务看起来就像是去送死。他们在别人眼中是肩负着拯救人类使命的英雄,实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人类星际移民的试验品,历史洪流中一颗渺小的沙砾。

世上没有哪个老师会愿意让自己的学生冒险跟随自己走上一条不归路,他才是那个在末日里自私的人。

那天夜里图恒宇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以自杀的方式威胁了自己的老师。

最后他胜利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马兆会做得这么绝。

图恒宇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疲惫,只是叹了口气,抓起被子躺回了病床上。

 

上午查房时图恒宇才刚刚睡下,医生照例询问了马兆几个简单的问题,匆匆填了手里的表格,在临走之际又突然把他叫到了走廊外。

“他现在的精神状况很不好,需要有人陪护。”医生面色凝重地说。

马兆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我会一直陪着他。”

事情是从一次沙尘暴开始变得无法挽回的。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丫丫做完作业一直吵着要去游乐园玩,可偏偏那天图恒宇有个很重要的学术会议要开,他抽不了身。妻子就和他商量,让他开车送她们母女到游乐园,她带着丫丫去玩就好。

在车上丫丫兴奋地计划着到游乐园以后要先玩什么项目,要吃什么口味的甜筒。图恒宇听了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爸爸今天有事不能陪你玩,下次去游乐园一定给丫丫买最大的甜筒。”

“要买两个!”丫丫撅着嘴说,“这是惩罚!”

“好,爸爸下次买给你。”

可他们再也没有等来下次。

黄土咆哮着向城市狂奔而来时,图恒宇正坐在会议室里。粗砺的沙石被狂风卷起砸在会议室的玻璃窗上,发出无规则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看到窗外漫天的黄土时愣了几秒,然后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便已夺门而出。

他狂奔到航天中心的大门时被赶来的马兆拽了回来。

“图恒宇,给我冷静一点!”马兆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强迫着对方和自己对视,“你现在出去也活不了!”

“可是我女儿还在外面,马老师,丫丫还在外面......”图恒宇哽咽着,话说了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颓然跌坐在了大厅冰凉的瓷砖地板上。

那次灾难后马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图恒宇。

有天半夜凌晨马兆被图恒宇突然打来的电话吵醒,接通以后对面只有嘈杂的噪音,直到通话被挂断之前对方也没有说出一句话。马兆不停地回拨,不停地喊图恒宇的名字,不停地问他现在在哪里,可回答他的只有路边车辆刺耳的鸣笛。

马兆无奈之下挂了电话,打开地图搜索着离图恒宇家最近的酒吧。来自图恒宇的电话在此时又突然响起,他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嚎啕。

图恒宇带着破碎的哭腔对话筒另一头的马兆说:“马老师......我又没有家了......”

在嘈杂的环境音里马兆听得格外清楚,那句话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脏,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下一秒却突然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他的朋友吗?他喝醉了,麻烦你来接一下他,我把地址告诉你。”

最后图恒宇躺在马兆那辆宽敞的SUV后座上睡着了。路灯的光透过车窗打在他的脸上,向着车辆行驶的反方向不断地循环移动,不断地在他脸上闪烁,可他依旧熟睡着,仿佛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那天之后,图恒宇又搬回了马兆家里。

他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了许多。他上班时总是坐在工位上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别人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只是眼神涣散地看着前方,如同一具失去了灵魂的麻木的躯壳。他每天夜里要靠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没睡几个小时又早早地醒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继续发呆。

他不过才而立之年,鬓角便早早生出了白发,看上去衰老了许多。

他曾不止一次对马兆说,自己那天就不应该送她们母女俩去游乐园。是他亲手将她们送往地狱,送往死神的手里,如果不是他,丫丫就不会死。懊悔与自责的沼泽困住了他,他曾无数次想要说服自己,却在沼泽里越陷越深。

可是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马兆想,人死了就是死了,再多的懊悔与自责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塞给图恒宇一个玉米面做的馒头,留下一句十分马兆式的安慰:“你不会希望丫丫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饥饿与灾难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所有植物最终的归宿都是因患上枯萎病而死亡,当然也包括地里的庄稼。水稻在植物的瘟疫里首先灭绝,在失去了高产的杂交水稻后粮食危机接踵而至,饥饿从此成为了人类生活的常态。

图恒宇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没有完全蒸熟的粗糙的玉米面颗粒硌得他牙疼,此刻他才突然觉得马兆的话不无道理。

那时地球联合政府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太阳系之外的星系,太空移民的计划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图恒宇艰难咽下嘴里的馒头,对马兆说道:“我还是做太空移民的试验品吧。”

“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他自暴自弃地补充道。

直到他看到那份航天员名单的瞬间,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地球上还有唯一一个值得留恋的人。

那是拉撒路行动的航天员名单。

十二个航天员驾驶着十二艘飞船飞向十二个可能的世界,若是发现自己所到之处具备人类生存的条件,就向地球发射信号,然后进入休眠舱等待救援的到来。他们的命运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份名单上时就已经注定,究竟是死在去往目的地的路途之中,还是死在陌生世界的恶劣环境之下,又或是死在等待无期的救援到来之时,这一切全凭运气。

他们都知道圣经故事中那个被耶稣复活的拉撒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死而复生的拉撒路。他们的内心无比清楚,自己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可图恒宇并不想自己的老师独自踏上这条不归路。

在和马兆大吵了一架之后,他发现自己无法改变对方的想法,于是他决定以一种十分极端的方式阻止马兆,将以前攒下的所有安眠药全部吞下,用自己的性命做筹码逼迫自己的老师回头。

他做到了,只是马兆也没能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

他不仅做到了,而且这条命也捡了回来,如此看来,他大获全胜。

只是他前一天还在争吵中因为意见不合而对自己的老师怒吼,今天却因为洗胃时被胃管插破了声带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何尝不是他获胜的代价。

 

图恒宇出院后跟着马兆回到了他的老家,在农村自建房门前的几亩田地里种起了庄稼。

有几个他们曾经的同事通过了航天员的选拔,最后被送往太空,但他们对此却毫不关心,从两个科学家摇身一变,变成了这世间最普通的两个人,整日关心着自己家门前的几亩庄稼。那是他们的口粮。

后来地球上所有的小麦因枯萎病而灭绝,马兆便将地里枯萎的小麦全部烧掉,重新种上了玉米。

他们连啃了好久的玉米,啃到图恒宇一看见玉米就想吐,吃饭因此成为了他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刻。

“为什么人要吃饭?为什么人不能光合作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图恒宇啃着玉米突然问。

马兆白了他一眼:“如果可以,那现在枯萎的就是你了。”

于是马兆只好想法子不断地变着花样给图恒宇做饭。他把小玉米晒干,在图恒宇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用厨房里仅剩的一口大铁锅把它们炸成了爆米花。闻见香味的图恒宇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然后就被香得连吃了好几顿的爆米花,成功把自己吃上火了。

最后马兆只好又把爆米花暂时从每日菜单上剔除,换成了玉米面做的馒头和饼子。

嘴唇上长了两个泡的图恒宇一看到玉米面馒头就牙疼。在一旁吃着水煮秋葵蘸酱油的马兆看见他呲牙咧嘴的表情,损了他一句:“谁叫你不吃秋葵。”

“挑食的人在世界末日也是要维护自己尊严的,马老师。”图恒宇欲哭无泪地说。

一年后,地球上的秋葵也灭绝了。

图恒宇坐在饭桌前一边干嚼玉米饼一边发呆,脸颊因为长期的饥饿而凹陷,衬得原本轻微突出的颧骨有些吓人,坐在他对面的马兆也同样双颊凹陷,长期的劳碌与频繁造访的沙尘暴使他们二人的皮肤变得粗糙,时间也在他们的脸上雕刻出了一道又一道纹路。

“马老师,末日是不是应该有末日旅行?”图恒宇没头没尾地问。

“你想去哪?”马兆反问他。

图恒宇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喝了一口水冲下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的食物,说:“不过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景色值得看了。”

枯萎病的降临使地球上所有的植物都遭了殃,森林早已不复存在,裸露的地表与频繁发生的沙尘暴使世界变成一片土黄。这样的景色对于原本出生在黄金时代的马兆和图恒宇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看的景色。

“我想我们可以去海边。”图恒宇又说。

马兆听了他这句话后倏地抬头,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落到图恒宇脸上,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在确定了这不是一句玩笑话之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觉得可以,那我们就出发。”

 

 

灰白的天空中有几团云散漫地飘着,太阳隐匿在云后,显得海面有些阴沉。海浪卷起泥沙将整个海洋染成黄色,渔船缝纫大海,捕捞着大海中最后幸存的鱼。

马兆从后备箱里拿出打包着的帐篷,随手扔在粗砺的沙上,转身打开副驾驶的门,摇醒了座位上熟睡的人,问他:“图恒宇,今晚睡帐篷还是车?”

图恒宇还未从刚才的梦里彻底醒来,伸手揉了揉勉强睁开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帐篷,来海边不就是为了睡帐篷吗?”

马兆扭头看了一眼浪花翻滚的海滩:“这海跟黄河一个颜色。”听见了马兆这句嘲讽的图恒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海边,他匆匆起身下车,迎着海风向海走去。

如今的海没有那时的蓝了,他想。

蓝色的海是他童年时的噩梦。

那是一场海啸,巨大的海浪如死神一般吞噬了整座城。熟悉水性的母亲在水里托举着他,混乱中他抓住了救援直升机放下的绳梯,可他的母亲却被海水冲走。

马兆在北京接到图恒宇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他哽咽着对马兆说:“马老师......我没有家了......”

于是马兆让他住进了自己的家。

图恒宇刚住进来时半夜总是会做同一个噩梦。他梦见海啸再次来临,巨浪咆哮着击溃高楼大厦,冲散他与母亲紧握着的手。绳梯从空中降下,他在慌乱中抓住了母亲的胳膊,想要拉着她一同爬上绳梯,可母亲却把他往绳梯上推,自己沉进了海水中。

不断重复的梦境最终取代了他的记忆,使他以为自己才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

“如果我那时没有松手,她就不会被海水冲走。”图恒宇抱着自己的枕头,带着脸上交错的泪痕敲开马兆的卧室门,啜泣着说。

“这不是你的错,图恒宇。”马兆用打湿的毛巾擦去图恒宇脸颊上的泪痕,让他躺在了自己身旁。

就在马兆准备关灯的时候,图恒宇突然问他:“马老师,可以不关灯吗?”小心翼翼的语气和模样使他突然意识到图恒宇不再是他最初所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突如其来的灾难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童年。从图恒宇在电话里对马兆说出那句“我没有家了”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把马兆当成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人。

马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是默默地为他打开了床头的那盏小台灯。暖黄色的灯光照着图恒宇的脸,马兆看着他安静地闭上了眼,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

此后的无数个夜晚他们都是这样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

“马老师,如果没有你,大海将会成为我一辈子的噩梦。”图恒宇迎着海风轻声说。

马兆被初秋的海风吹得有些发冷,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图恒宇突然又说:“北岛说:大海为生者悲亡,可我觉得不是。大海吞噬了我的父母,大海是死神。沙尘暴吞噬了我的女儿,沙尘暴也是死神。大自然以末日惩罚人类,它才是真正的死神。”

“你还读过北岛?”马兆问。

“我没读过,读不懂。”图恒宇笑了,又补充道,“是我老婆和我说的。我以前带她们去过海边,海水也是这样的黄色。”

“马老师,你有多久没有去过海边了。”

“挺久的,工作时没时间去。”马兆从车上拿下一件外套,递给图恒宇,“披上外套,图恒宇,你的病还没好,小心着凉。”

图恒宇接过外套,只是把它搭在胳膊上,自顾自地说:“丫丫没有见过蓝色的海,她以为大海就是黄色的。那天她把鞋子脱了去踩水,被涨潮的海浪打得摔进了水里,我以为大海又要夺走我宝贝的女儿,可是我老婆拉住了我。她只是跟我说:你看,我转头看到丫丫坚强地从水里爬起,尽管浑身湿透,她依然在对我们笑着。”

“丫丫那么坚强那么懂事,为什么偏偏......”图恒宇还没有说到最后就已经红了眼,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落到粗砺的沙石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马兆走上前夺过图恒宇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披在了对方肩上,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到图恒宇的面前。他不怎么会安慰人,脑海里闪过无数句安慰人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好全都化作一张递出去的手帕与无声的陪伴。

图恒宇接过手帕,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直不起腰来。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咳出的生理泪水又溢满了眼眶,他双手交叠捂住自己发白的嘴,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马兆送图恒宇去医院的路上下起了暴雨。

已经老化的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和倾泻的雨水作斗争,每一下移动都发出苟延残喘的哀鸣。

图恒宇在副驾驶上睡着了,马兆怕他再次着凉,也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图恒宇身上。他们都以为图恒宇长期不断的咳嗽只是那次感冒时落下的病根,可刚才他呕出的那摊猩红就像是在向他们宣告,死神的镰刀正缓慢地向图恒宇逼近。

病雷滚进了夜晚的医院,砸响了图恒宇病房的门。医生对他们说,这是沙尘暴引起的肺病,已经恶化成了癌症,他们俩人听后,一个依旧保持着冷静点了点头,另一个好像早已知晓了结局一般,在疲惫的脸上扯出了一个牵强的微笑。

在飘满了漫天尘土的世界里,这是大部分人类最终的归宿。

图恒宇疲惫地看向马兆的眼睛,发现对方表面维持着的冷静只不过是用来掩饰自己心底担忧的道具,他在心里偷笑,马老师的眼睛从不会骗人。

“总能治好的,图恒宇。”马兆说,可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不,马老师,人终有一死。”图恒宇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们最终又回到了那片种满玉米的田地里。

那时经常有一架负责人工降雨的无人机在田野上空徘徊,图恒宇总是放下手里的锄头跟着它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里穿梭。

有一天他突然对马兆说:“马老师,我们有多久没有坐过飞机了?”

马兆早已习惯了他突然抛给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停下手里摘玉米的动作,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从来这里种地开始就没有了。”

图恒宇笑了笑:“我们就是在飞机上遇见的,马老师。”

马兆当然记得。

他们的初次见面是在一架广州飞往北京的飞机上。

彼时的图恒宇不过九岁,却敢独自一人坐飞机去北京参加竞赛。父母给他买了靠窗的座位,一路上他兴奋地望着窗外的云,不谙世事的眼睛里闪着光,亮晶晶的,引起了坐在他旁边的马兆的注意。

马兆原以为图恒宇是第一次坐飞机,后来听他说,他已经坐过好几次了,只是他比较喜欢看云。

马兆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云有什么好看的。”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觉得小孩子有好奇心其实是件好事。

在飞机上吃午饭的时候图恒宇拿到了他最不爱吃的秋葵,他愁眉苦脸地偷偷瞟了一眼隔壁马兆的午饭,发现他的那份竟然是炸薯条,于是他壮着胆子对身边看起来不苟言笑而且不好说话的马兆提出了交换午饭的请求,最后竟然得到了对方的同意。

原来他这么好说话,图恒宇一边挤番茄酱一边想。

于是他吃完午饭就拉着对方聊了一路的天。

他眉飞色舞地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宇航员,为此他正在努力学习相关的大学课程,打算考进中科院的少年班。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那架飞机上坐在他旁边的人其实就是中科院最年轻的教授。

最后因机缘巧合他成为了马兆的学生,仿佛冥冥之中必有天意。

他厚脸皮地跟着马兆蹭遍所有的学术会议、所有讲座、所有实验,其他导师见了他总调侃马兆:“哟,马老师什么时候长出尾巴来了?”马兆听了只是笑,从来没有把这句调侃放在心上。只有图恒宇听了后脸上泛起一小片红晕,但心里却暗自窃喜。

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问马兆,譬如宇宙中到底有没有外星人,或者是宇宙里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地球,又或者是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图恒宇好像把马兆当作了搜索引擎,无论什么样的问题都想在他这里得到答案。

所以每当马兆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时,他就会说:“这个问题很值得深思,建议你的期末论文可以选这个题目,图恒宇。”

图恒宇听了以后只好撅着嘴带着自己需要修改的论文火速逃离了马兆的办公室。

那段日子是图恒宇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没有海啸,没有沙尘暴,没有饥饿,也没有即将来临的末日。

“所以,马老师,宇宙里还会有第二个地球吗?”图恒宇站在玉米地里问。

“但愿吧。”马兆说。

但愿人类的命运可以被自己所改写,但愿人类最终的结局不是在饥饿与灾难中迎来灭亡。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冬天来了。

干涸的地球制造不出一片雪花,大地依旧是一片光秃秃的土黄。

马兆穿着很久之前买的旧羽绒服出门干活,回来时却只穿着毛衣,浑身冒着热气。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转身对正在看纪录片的图恒宇说:“没有雪的冬天算什么冬天。”

图恒宇面前的电视正好播放到黄金时代的冬天,屏幕里的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遍地都是单调的白。他听见了刚才马兆说的那句话,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嘴上却说:“不是所有人都见过雪的,马老师,我小时候就没见过。”

“忘了你是广东人了。”马兆耸了耸肩,转身从厨房里拿了两块饼子,扔给图恒宇一块,“你的晚饭,图恒宇。”

“又吃玉米面饼子?马老师,我还是个病号,咳咳咳。”图恒宇哀嚎一声,又假装咳嗽起来。

马兆啃了一口手里的饼,倚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只有这个,再过几天连饼也吃不上,存粮吃完了,不想办法弄新的,都得死。”

图恒宇皱着眉头不情愿地啃了一口。

“现在外面根本弄不到粮食。”马兆无情地补充道,“我们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玉米面饼里夹生的颗粒像小刀一样划拉着图恒宇的嗓子,他用手拍着自己的前胸,不住地咳嗽起来,嘴里尝到一丝腥甜。

“马老师,我想吃爆米花。”图恒宇从咳嗽中缓过来,又突然说道。

“没有爆米花吃了,图恒宇。”马兆叹了口气。

“可是我看到厨房还剩几个玉米。”图恒宇说,“让我最后再吃一次吧,马老师。”

马兆看着他欲言又止道:“爆米花要用小玉米才能爆出来,你看到的是普通玉米,爆不出花的。”

“真的没有爆米花吃了,图恒宇。”马兆说。

好吧,图恒宇想。他记得马兆很久之前说过,死亡不是慢慢到来的,它突如其来。可他现在不这样认为,死亡不是突如其来的,死亡就是慢慢到来的,他知道命运为他安排的结局不过就是病死或是饿死,但在迎来死亡之前,他苟延残喘的余生将会过得无比煎熬。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没有谁是真正不怕死的。

即使是他决定吞药自杀的一刹那,脑海中也闪过一丝胆怯与犹豫,于是他自己拨通了急救电话,才敢放心地将药吞下,否则他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

他承认自己是个可悲的懦夫,吝啬的赌徒。他心中无比地清楚马兆的软肋就是他,而他却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马兆,用如此卑鄙的计谋来算计马兆,为的只是自私地将马兆留在自己的身边。

事实上,他别无选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接二连三地离他而去,马兆是最后一个,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蹈自己其他亲人的覆辙,他是迫不得已的。

他们师徒二人都是在末日里自私的人。

 

图恒宇病得越来越重了。

他下地走路需要马兆的搀扶,每走几步路就要咳嗽好一会儿,尽管这样他还是每天坚持下床,艰难地走到屋外的田地里,坐在马兆给他准备的一把摇椅上,望着不远处的天空发呆。

他在等下雪。

后来他终于等到了。

那天是冬至,雪花飘落到他的掌心,融化成一滴夹杂着尘土的水,他明白了,这个世界最终连最纯洁的雪花也没能逃脱变成土黄色的命运。

这不是他心里所期待的雪。

他颤颤巍巍地从摇椅上站起,在马兆的搀扶下站在原地剧烈地咳嗽着,咳得生理泪水在他干燥得起皮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水痕。

他说:“马老师,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马兆只是沉默。

他们互相搀扶着站在颗粒无收的田地里,用手堪堪遮掩着刺眼的阳光与漫天飞沙,目光透过指缝,看着不远处的滚滚黄沙咆哮着向他们逼近。

“我以前以为世界末日会是山崩地裂。”图恒宇笑着说,“不是有部电影叫做《2012》吗,那里面的地震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过这部电影好像比我的年龄都大,2012年我才两岁。”

“世界才没有末日,准确地说,这是地球人类的末日。”马兆纠正道。

图恒宇被空气中的浮尘呛得再次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马兆一手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像之前的无数次咳嗽那样轻轻拍着图恒宇的后背,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减轻对方的病痛,可图恒宇却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嘴里喷出一口红得发黑的鲜血。

他抬手用衣服袖子擦去嘴角的血,顾不得嘴里的血还在不断涌出,再次艰难地爬起,倚靠在了马兆身上。

他用虚弱的气音在对方耳边说道:“马老师,我可以吻你吗?”那句话声音小得有些可怜,却也是胆小者鼓起勇气的呼喊。他无法确定马兆究竟能否听清,他只是觉得此刻应当如此,便这么做了。

这是他这辈子也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但马兆听见了。他沉默了良久,目光落到图恒宇身上,声音很轻但却坚定地说:“可以。”

图恒宇转头看向马兆的眼睛,视线相触时他突然发现马兆那双如黑洞般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来不及细想也不敢细想为什么马兆会选择同意,明明这是一个背弃道德的要求,一个无理到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要求。

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心虚至极,而答应这个要求的人却坚定不移。

去他妈的道德。他想。

图恒宇带着鲜血吻上了马兆的唇,在触碰到对方布满裂纹的嘴唇的那一刻,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从前他碍于自己和马兆之间的关系而选择隐藏起自己的想法,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问自己是否要选择向对方表明心意,可强烈的道德感束缚着他,使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无可救药。

人为什么要有道德?人为什么要有良心?

为什么学生就不能爱上自己的老师?

他痛恨人类编织出了道德的准绳,这根绳子未能束缚住世界上所有罪无可赦的人,却偏偏束缚住了自己。

此刻他由衷地感谢末日,是末日扯断了这根道德的准绳,是末日给了他说出口的勇气。

末日里的他们也不再是师徒。

 

太阳沿着亘古不变的轨迹消失在地平线之下,残存的光线无可挽回地消逝在漫天飞沙之中。天空中升起了看不见的星星,轮流照亮着这对师徒隐藏了一生的感情。他们互相搀扶着站在那片即将荒废的田野里,一同坦然地迎接着末日的到来。

 

听见了吗?我的爱人,让我们手挽手老去,和词语一起冬眠,重织的时光留下死结,或未完成的诗。*


END

 

*引自北岛诗歌《过冬》

评论(6)

热度(7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