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元橘

我的爱会在墨痕里永放光芒

【图马图】倒春寒

*图恒宇单存活,但失忆

*有一点私设

*Summary:在图恒宇被救上来后的两年里,他用他所剩无几的记忆写了一部回忆录。

 

这是我第一次敲开图恒宇先生家的门。

年逾半百的架构师用手操控着轮椅带我来到客厅,他干瘦的手上扎着滞留针,灵活度却不减分毫。

“我还是习惯用纸笔写作。”他冲我笑了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得太久,赶忙移开视线。

他的太阳穴凹陷得有些厉害,脸颊和眼窝的皮肤因为色素沉着有些发黄发暗,隔着厚厚的镜片,我还是能看到他深陷的眼睛早已不如从前一般明亮。

“图先生,听说您的回忆录已经完成了一小部分。”我看着他的眼睛,开口说道。

他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起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递到我的面前:“这是一部分手稿,我希望你可以保存好它,等到我去世之后再打开。”

我疑惑地问:“您的意思是,我现在不能打开这份手稿,要等您去世后再打开,由我代为出版?”

“是的,不只是这份,还有之后的每一份。”说着,他微笑着看向窗外,“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两年前确诊了Ⅱ型辐射病。

那时他刚被救援队从北京根服务器的海底打捞上来,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在大脑缺氧和辐射病的双重作用下,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他究竟会不会醒来。

在所有人都觉得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他在一个清晨睁开了双眼,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终于到了苏醒的时候。

医生给他做了最全面的检查,得到的结果竟然是他失去了部分的记忆。人人都替他惋惜,脑机接口实验室的天才研究员,竟然失去了记忆。可我觉得忘记了也好,毕竟他这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坎坷,遗忘是他最好的归宿。

他自己心里当然不甘,只能凭着残破的记忆和一些琐碎的物品,一点一点地在脑海里拼好他的前半生。渐渐地,他想起来了,万分欣喜之余又害怕自己忘记,于是他开始写回忆录,用纸笔记录下这跌宕起伏的一生,自有他人去铭记。

“谁能想到,我做了半辈子的科学研究,最后竟干起了写回忆录这种跨学科的事情。”他嘴角勾起自嘲的笑,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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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是被救上来的。

我说我记得。我又问,那个人呢?

他们相顾茫然。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对啊,那个人是谁?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在海底被压住的腿,他向我挥动的手,和水下那双苍老的眼睛。

我还记得海水很冷,可他很怕冷。

他想让我走,为什么?可他到底是谁?

“是马主任吧。”他们说。说了一半却又突然闭了嘴。

我大概猜到了。

我苏醒以后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梦里是冰冷的海底,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沾满血的双手敲着键盘,他拼死递给我的密钥闪着迷乱的光,他向我挥手时脸上浮现释然的笑,他还对我说:“图恒宇,记住,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

我记住了,可却忘了他是谁。

后来小蔡给我带来了一个纸箱。纸箱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也就是一些文件、几本相册、还有两个数字生命卡。我拿起那两个数字生命卡,其中一个有着金属的冰凉触感,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另一个是塑料材质的,上面刻的内容我再熟悉不过:20340307,图丫丫。我记得,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生命的意义。

 

我被关进一片灰暗的看守所是因为她。

粗糙的墙面上画着纵横交错的线条,我用粉笔在中间的方格里填下数字4。我从小就喜欢做数独,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实则暗藏玄机,我迷恋着在其中寻找出规律的过程,和填满所有空白后心底油然而生的成就感。

从来没有哪道数独题能难倒我。

除了这道。它在我心里永远无解。

后来外面有人给我送来了羽绒服,还有一份需要我签字的文件。

我拿起那份文件,在为我空出的那一栏上方,飘逸的笔迹签下的名字似乎曾多次出现在我的名字旁边。

马兆。

我抬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见对方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和斑白的双鬓。他手里拿着和我手里一模一样的数字生命卡。

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

小蔡听了我的喃喃自语,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是马主任吧。您以前总叫他马老师,也只有你会这么叫。”

我猛然抬头,疑惑的双眼盯着他。

马老师,我叫他马老师。记忆的碎片在此时此刻杂乱无章地朝我飞来,我的脑海里混沌一片。

恍惚间,我的眼角竟淌下一滴热泪。

我当然记得我在看守所里威胁了他。那时我得意地问他:“我是不是可以拒绝?”可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好像早已料到我会如此。

银色和黑色的两个色块在他的手中组成了一个数字生命卡,那是我女儿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

那一刻,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与他在同一张纸上并列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当然记得他总是叫我的全名,图恒宇,就像只有我才会叫他马老师,也只有他会这么叫我。我也记得在月球上他说“图恒宇和我一组”,在北京根服务器时他又将我和他称作“我们”。而我,心甘情愿和他捆绑在一起,不管是“图恒宇和我”还是“我们”,我都乐意接受。

可我不能接受他的死。

丫丫走后,我总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其实在我眼里,它们都是一样的。

我终于发现这些天以来,每天夜里把我惊醒的噩梦根本就不是梦,是现实。

我记得他抬起沾染鲜血的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说:“这里的工作完不成,都得死。”我记得他抱着一捆电缆去了门的另一边,丢下一句:“没有硬件支持,你恢复个屁。”我记得他慌张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图恒宇快来帮我!”我慌忙跑来,隔着那道重重的窄门,看见他沉在水里。

海水那么冷,可他最怕冷了。

我记得我拼了命地推那扇窄门,可我怎么也推不开。我记得我努力朝他伸出手,想尽一切办法去抓住他的手,可我怎么也抓不到。我记得他在水里向我递来的密钥,飞速闪过的乱码,就像我当时飞快又混乱的心跳。

我潜入水中,看见他微笑着对我摆摆手,我的耳边好像响起了他的声音:“走吧,图恒宇。”隔着那道该死的窄门,我知道我除了听他的话以外,别无选择。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从来没做过的梦。

梦里我开车带着妻子和丫丫去游乐园,路上丫丫兴奋地说她要吃甜筒,要最大的那个,比她都还高。我和她们说笑着,欢乐的气氛让我在梦中以为自己似乎不会再做噩梦了,可下一秒我的耳边一声巨响,眼前一片漆黑。

我在抢救室里惊醒,喉咙里插着的管子使我生理性地干呕。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他们好像在说我的病情恶化了,我抬手试图抓住他们中的一个,却又沉沉地睡去,再次坠入了梦境中。

梦里的我把丫丫抱进了研究所的实验室里。她躺的那张床并不大,成年人刚好能躺下,可此时她小小的身躯却显得这张床好大好大。

这时候马老师推门走了进来,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跪在他的面前,沾满血的双手染红了他的白大褂,留下两抹触目惊心的猩红。

“马老师,救救丫丫,求你……”

我抬头看着他,此时的他还没有生出白发,脸上还没有遍布皱纹,他依旧冷静地把我扶起,告诉我快点去连接设备,时间不等人。

他出门拦住了其他赶来阻止的研究员。隔着那道窄窄的门缝,我看见他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转头神色如常地对外面的人说:“我负责。”

 

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护士为我换下空输液瓶,询问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问她:“我女儿是怎么死的?”她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眼神躲闪着嘱咐我过两个小时之后要吃药,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其实我并没有忘记丫丫的死,只是她的死和我昨夜梦里梦见的并不一样。

当时,我的妻子和女儿同时确诊了Ⅱ型辐射病,具体是哪一年,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妻子生命消逝的速度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快。她先一步躺进了棺材里,留下我和重病的女儿在这世上。

夜里我给丫丫削了一个苹果,她为了不让我心疼,乖巧地艰难吃完了整个苹果。可我知道,她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苹果。

我此生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丫丫痛苦的模样,凹陷的眼窝和面颊、蜡黄的皮肤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干瘦的身体,和每天夜里微弱的呻吟。

可是丫丫曾经也是健康漂亮的小女孩。

她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爸爸,我不想这么疼,我还想去游乐园,吃甜筒……

我听了以后心碎了。

在她生命的最后半小时,我抱着她进了研究所的实验室。

隔着那道窄窄的门缝,马老师看了我一眼。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对门外的人说:“我负责。”

话音刚落,刺耳的蜂鸣声响起。

 

以前的我总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过现在,我想我可以分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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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出版社派去和图恒宇架构师对接他回忆录的写作,只因为我对他和马兆主任的生平事迹比较了解。我初次见他时,他坐在病床上,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紧张,微笑着对我说:“别紧张,叫我图先生就好。”

我一边点头说好的图先生,一边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他手边放着一本翻开的相册,那一页正好是他和马主任的合照。

“你可能奇怪我怎么这么快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好像完全不像失忆的人。其实不是的。”他顿了一下,把手边的相册递给我,“我只是靠着这些东西勉强回忆起一些罢了,这个过程其实更像是拼图游戏。”

我看见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图恒宇有一些拘谨,站在他身旁的马兆在那时还是数字生命研究所的所长,平时不苟言笑的马所长在这张照片里竟然罕见地微笑着,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拍下的。刚刚取得博士学位的图恒宇顺利入职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所,马所长看完他完美的履历后将他安排到脑机接口实验室,图恒宇欣喜道谢之余,厚着脸皮拉着马所长拍下了这张合照。

“可惜,更早之前的相册找不到了。”他用惋惜的语气轻声说,“我记得那里面还有我在马老师门下读研究生时的照片。”

我听了觉得疑惑,在别人看来,他用“马老师”称呼马兆可能只是出于尊敬,因为他们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师生关系,马兆并不是他的导师,只是他的上司。

疑惑之余,我也不敢纠正他,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拾起一小部分记忆的碎片,我若贸然打扰,只怕是会适得其反。

他果然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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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个下午,树上的蝉有节奏地鸣叫,阳光穿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洒在地上,微风拂过,金黄色的光斑在地上乱窜,我的心也紧张地跟着乱窜。

我记得我走进马老师的办公室,见他正在仔细读我的履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厚厚的镜片架在笔直挺拔的鼻梁上,双唇紧闭着,在炎热的夏天里,他的衬衫扣子依旧扣到顶,我却没在他脸上见到一滴汗。

他问我为什么选他做我的研究生导师,我说了一大串有觉悟的冠冕堂皇的话,他点头听着,却连头都没抬。我急了,只好说我大一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考他的研究生,他听了这句话后倏地抬头看着我,嘴角极难察觉地向上勾了勾,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的模样。

他又翻了翻我的履历,良久,再次抬头对我说:“那你来我这吧。”

我就这样成为了马老师的学生。

做马老师的学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累,但我的心情永远是快乐的。

其他导师的学生听说我是马老师这届带的唯一一个学生,无一例外地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对我说自己早就听说马老师怎样怎样冷酷不苟言笑,把他说得凶神恶煞,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马老师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他可好了,你们不知道,他前两天还……”

“图恒宇,论文改完了快点拿过来给我看。”马老师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他们吓得脸都绿了,大气也不敢出,赶忙作鸟兽散。只有我转身嬉皮笑脸地对马老师说:“好嘞,这就去改!”

硕士毕业之后我还是选择继续在马老师门下攻读博士。博士读完以后,我跟着马老师进了中科院数字生命研究所,他把我安排在了脑机接口实验室,我的工位离他的办公室很近。

我还是和学生时代一样,有空便去马老师家蹭饭。

在我第一次去马老师家之前,我从来没有把他和厨房联系在一起过。我只觉得这会是一个非常怪异的搭配,就像吃薯条的时候蘸醋,虽然醋和番茄酱都是酸的,马老师和餐厅厨师都是男的,可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共同点。

所以当我看到他顺利从厨房端出一盘炸带鱼,而那带鱼炸得金黄,和餐厅里菜单上的图片一模一样,我惊得下巴和口水一起掉了下来。

马老师白了我一眼:“图恒宇,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去拿筷子。”我吞了吞口水乐呵呵地跑去拿了两双筷子。

我记得马老师做的炸带鱼比外面的餐厅做的还要好吃,后来我频繁去他家蹭饭吃,为的就是这一口炸带鱼,而每次不用我和马老师说,他都会给我做。

研究所的同事们都知道我是马老师的学生。当他们从我的口中得知马老师竟然会做饭时,脸上震惊的表情好像活见鬼了似的,咂巴着嘴说图工你是有口福了,我们在研究所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马所长对谁这么好过。我听了嘴上说着是嘛,心里却美滋滋的。

其实我刚做马老师的学生时也有些怕他。人人都知道,马老师这个人对工作的要求和对自己的要求一样严格。他可以做到每天雷打不动地早起晨练,不管多热的天气衬衫扣子永远扣到最顶,不管每天的任务有多重,当天安排好的事情必须当天做完,同时还要保证效率和质量。而我作为他的学生,每天不仅要跟着他泡实验室、疯狂修改代码和记录各种实验数据,同时还要兼顾论文的写作和一次又一次令人崩溃的修改。这样的工作强度放到现在我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毕竟和马老师共事了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他的节奏。但在我刚成为他的学生时,我还没能适应。

后来我病倒了。

我记得马老师用额温枪对着我的额头按了一下,滴滴滴的声音吵得我有些受不了。他把我从椅子上扶起,一路架着我上了他的车。

迷迷糊糊间,我脑子里想的是马老师原来还会照顾学生的死活,但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我闭着眼,只觉得脸上烧得慌,不知道是发烧烧的,还是马老师在看我。

我记得我在病床上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神色焦急的父母。我挤出笑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话音未落,余光瞟到病房门外站了一个人。

我偏头看向门外,没有眼镜的帮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我还是凭借着模糊的色块和轮廓,辨认出那半开的病房门外站着的是马老师。

痊愈以后,马老师给我放了一个星期的假。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我明显感觉到我的工作比生病之前轻松了些。

所以我猜那句话我应该是真的说出口了。

马老师就是这样,没有太多的言语,但他对他看中的人有很大的期望。

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更像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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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和图先生一起闲聊。

他人很好,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曾在闲聊中说我的眼睛和丫丫有些相像,我说哪里哪里,您的女儿眉眼随您。他也总是对我说,如果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他。我也总是微笑着点头,但其实心里是不敢麻烦他的。他被病痛折磨了许久,消瘦的模样和照片上判若两人。我知道他这辈子经历了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离开了他,他在这世界上孤苦无依,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常陪他聊天,让他不再那么孤单。

他总是和我聊起马主任。

他对马兆的称呼永远都是马老师。

他说马老师不仅仅是他的老师,他把他当作父亲,是马老师一直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启发他,引领他,教会他很多事情。

他说:“马老师对我来说,就是我生命中的一束光。”

他说这句话时带着轻微颤抖的尾音,好像下一秒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看向他的眼睛,这是一双看遍了世间苦难饱经风霜的眼睛,可我此刻似乎觉得他的眼神变得更清澈了。

他继续说:“以前我会依赖他,出现什么问题时我会问他,我希望他给我一个答案。”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我知道,马老师就是他的灯塔,为他指引方向。可现在灯灭了,他没有办法再获得任何启示。

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他在海底溺水之前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我想,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答案。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图先生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虚弱了。隔着话筒,我只听见他让我今天下午去他家里取最后一部分的手稿,在我答应后,他便挂了电话。

我像往常一样再次敲响了图先生家的门。

只不过这次来开门的是他家里新来的护工。

图先生躺在卧室的床上,看起来比我上次见他还要消瘦了些。我又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他年轻时的照片,心里只剩心疼和惋惜。

他忍受着蚀骨的疼痛,向我挤出一个微笑。

“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次叫你来,是为了给你最后的手稿。”

“我已经把我记得的和我能想起来的所有事情都写下来了。记住,等我死后,你再打开这些手稿。”

我含泪接过了护工拿来的牛皮纸袋。和前几次不同,这次的纸袋比之前的任何一个还要厚重许多。

“小林啊……”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最后再陪我聊会儿天吧……”

我说好,我陪您。

他猛地咳嗽起来,我和护工赶忙把他扶起,轻轻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背。护工递了杯温水到他的嘴边,他只喝了小半杯就摆了摆手。

我又扶他倚在床头,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又抬手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看着我突然开口道:“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其实对马老师有私心。”

我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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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对马老师有私心。

如果你问我马老师知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会说,他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马老师什么都知道,没有什么能逃过马老师的眼睛。

如果你又问我把这些写下来真的合适吗,我会说,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曾经弄丢了他生命中最宝贵记忆的人,还会有什么在乎的呢?

再也没有了,我说。

我记得那天夜里下着大雨,我在马老师家里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块炸带鱼,然后起身把碗筷都收拾进洗碗池,笑着对马老师说,要是我洗完碗雨还没停,今晚就留宿在他家。

马老师从面前的一堆文件里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真的留下来了。

我是料定马老师不会拒绝我才这么说的。而且那夜的雨下得那么大,怎么可能会在我洗完碗之前就停了?而且马老师那么偏爱我,怎么可能会拒绝我?

我记得我冲完凉出来时,马老师还在批着他那堆文件。我在心里笑,马老师真是连下班时间都不会放松一下,转身搬了椅子坐在他旁边。

我记得我那天盯着马老师的手看了很久。我早就注意到马老师的手很好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握笔时有力,敲键盘时灵活,搬实验仪器时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看着看着,我心里逐渐产生了一个不太合适的想法,我慌忙移开视线,却对上了马老师的眼睛。

“看什么呢,图恒宇,很闲的话去扫一下地。”

我嘿嘿一笑,说遵命马老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就在这时,灯突然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我奇怪:“停电了?马老师,您是没交电费吗?”马老师打开手电照我,晃得我眼冒金星。

“跳闸了,你在这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向门外走去。

我在黑暗里抓住了马老师的手。

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样吻上他的唇,又怎样和他分开。我只记得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我吻他时他短暂地怔在了原地,分开时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我记得他的手是冰凉的,他的嘴唇也是。

我知道我这样做确实是欠考虑,可是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去吧图恒宇,去做吧。

我不后悔。

只是自从那事以后,马老师和我的交流变少了。

以前他出差回来总会给我带手信,会议结束后总会叫我写会议纪要,他还知道我胃不好,所以每个周末都会检查我饭卡的余额,看看我上班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吃饭。

可是这些事情在那天过后就再也没发生过。他下班之后也没有再喊过我的名字,叫我去他家里吃他炸的带鱼。

于是某天下班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和他说我想吃他炸的带鱼了。

他还是没有拒绝我。

那天晚上我和他坐在餐桌前,各怀心事,沉默地吃着各自碗里的饭。

我鼓起勇气打破沉默:“马老师炸的带鱼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

我又说,那天的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可他只是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

“可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图恒宇。”他盯着我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我是你的老师。”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想,那我这辈子就继续做他的学生吧。

 

两年后的那个盛夏,我和我的妻子结婚了。

我邀请了所里的所有人来参加我和她的婚礼,其中当然也包括马老师。

我记得那天树上的蝉在烈日下拖着长音叫着,马老师穿着青果领的黑色西装出现在人群中。我记得那天我西装外套下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可马老师的衬衫扣子依旧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

我和妻子手挽手,各端着一个酒杯,穿梭在一桌又一桌亲朋好友中。

当我端着酒杯站在马老师面前时,我感觉仿佛回到了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只不过此时他是笑着的,他为我找到了相伴一生的眷侣而欣慰地笑着,举起酒杯和我碰了碰,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熏了我的眼睛,我竟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再后来,我的女儿出生了。

我给她取名丫丫,妻子听了笑着说:“我让你给她取个大名,你怎么给她取小名了?”

我说,我取的就是大名。

有了丫丫以后,我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和马老师的关系自然就渐渐疏远了些。

我常带她去游乐园。她特别爱吃游乐园里的甜筒,只不过她的食量太小,每次都是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把剩的那一半丢给她妈妈,自己跑去坐旋转木马了。偶尔妻子加班的时候,我也会带她去研究所,她每次都乖乖地坐在我的工位旁边,拿着纸和蜡笔安静地画画。她的纸上画过我、坐我对面的同事小李、偶尔路过的机器人,和不远处坐在办公室里的马老师。我看了她的作品,抱着她走进了马老师的办公室。她可爱的小手拿着画递到马老师面前,稚嫩的声音喊着马伯伯,说这幅画送给您。马老师接过那幅画,笑着说丫丫画得真好,长大一定是个大画家,我听了也跟着笑。

那时的我想,自己大概是彻底走出来了吧。

可是谁又能料到我的妻女最后竟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呢?

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醉倒在路边,迷迷糊糊间竟拨通了马老师的电话。他赶来时我正抱着一棵树吐得一塌糊涂,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后背,等我吐完后递给我一包纸巾,然后把我架上了他的车。

我记得我在车上口齿不清地说,马老师,你还会照顾我的死活啊。说完又是一阵干呕。

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回答,可是在我陷入沉睡之前,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马老师家里的床上,身上的衣服也已换成了干净的。我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会,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去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在我摸到那块金属触感的方块物体后,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是我后半辈子活下去的意义。

 

后来我和马老师总是吵架。

我和他争论对数字生命的看法,在一次次的争吵中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最后我毅然走上了与他相反的道路。

我记得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对我说他要把我安排到北京航天中心,让我上月球。我说您既然都已经计划好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说,数字生命计划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被禁止施行,你带着550A走吧,去月球,法律的触手伸不到那里。

我愣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好几分钟,也可能是更久,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说,好的,马老师。

我按照他的期望带着550A登上了月球。

我记得我第一次把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接入550A是在凌晨的数字生命研究所。显示器里的丫丫穿着枣红色毛衣,像往常一样喊着爸爸。她问我这道题怎么解,我看见她手里拿了本数独题在和我展示,激动之余我扶了扶眼镜,透过屏幕仔细地读题。

“爸爸最擅长做数独了。”

可是下一秒她放下了那本书,小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把脸凑到屏幕跟前,眨着眼睛无辜地说:“爸爸教我扎辫子吧!”

此时的我猛然发觉,屏幕里的丫丫,双眼无神。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只有两分钟的生命,在这循环往复的无数个两分钟里,我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

在月球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孤独。我一有空闲就打开550A,把数字生命卡插入接口,和屏幕里只有两分钟生命的丫丫说话,尽管她从来都不会回应我。

我记录下丫丫每一次的迭代,四百二十四次,每一次都一成不变。

就在我以为数字生命计划真的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丫丫的第四百二十五次迭代,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一天与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照常把丫丫接入550A,她依旧拿着那道我做了无数遍的数独题问我:“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就在我准备回答她的时候,她突然放下手里的书,趴在屏幕前说:“爸爸你这是在哪?”

我怔住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说:“爸爸……爸爸在月亮上呢。”

她用她黑色的眼睛看着我,又说:“爸爸你怎么哭了?是丫丫惹你不高兴了吗?”

我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颗孤伶伶的蓝色的星球,头一次感到自己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中一点也不孤独。

我紧紧地攥着胸前的数字生命卡,下定决心要给我的女儿完整的一生。

 

后来马老师也登上了月球,他是带着550C一起来的。

我故意在他面前启动550A,向他展示丫丫迭代了九百一十五代的成果。我记得他说“跟随”时伸出的手在克制不住地颤抖,虽然他努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可我还是察觉到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数字生命研发真正的希望。

于是我问他:“马老师,咱们所的研究,真的彻底终止了吗?”

“不是彻底,是法律意义上的永久禁止。”他回答道,却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但是不可以。550C只能用于点火测试,任务完成后550A也要收回销毁。我之前默许你使用550A是出于同情,别得寸进尺。”

我在心里笑,这么久没见,马老师还是能一眼看穿我。

可是谁也没想到550C在一场太阳风暴中报废了。

在所有人都萎靡不振的时候,我在马老师的视线下小心翼翼地举起一只手说:“我有一个想法……”

“550A可能行。”

我最后一次在550A的显示器里见了我的女儿,和她告了别。

我记得我向马老师提了一个条件。我用550A的密码要挟他,让他同意我加入550系列的后续研发。虽然这在别人眼里可能有些过分,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拒绝我。

逐月发动机试燃的那天,我站在550A前,又一次威胁了我的老师,只不过这次我喊的是“马主任”。

隔着宇航服的头盔,我看到他听见我突然改口的称呼时愣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他这辈子最难以置信的消息。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人,最无可救药的学生,我在那种紧要关头下威胁了我的老师,而我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我料定他除了同意我的要求以外别无选择。我知道这样做会伤害我与他的师徒情谊,可是没办法,我也别无选择。

我只是一个在绝望中好不容易发现了希望的父亲。

我只是想给我的女儿完整的一生。

 

此后的十四年里,我和马老师一同回到地球,参与了550系列的后续研发。

我和马老师又像从前那样一起共事,我和他的名字又频繁地共同出现在一份又一份文件的末尾。尽管我和他常有分歧,可我们还是一样的默契,默契到甚至不必开口,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

后来我抽中了进入地下城的资格。

马老师一次又一次地警告我,不要试图把丫丫接入550W,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会被立刻取消中签资格,然后就是吃牢饭。

我不甘心地问他,那我女儿呢?我已经十四年没见她了。

他只丢下一句话:“启动丫丫你会死,什么都不做你能活,自己选。”

原来你还会在乎我的死活。我很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和他的矛盾越来越多,我们的争吵也越来越频繁。在一次次的争吵中他总是对我说:“丫丫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我也总是用比他更高的音量吼他:“不,丫丫没有死。我不同意你对数字生命的看法。我等了十四年,我已经老了,即便到了地下城,还能再有几个十四年?”

可我和他永远吵不出结果。

直到那个夜晚,我把丫丫接入了550W,我向他证明了我是对的。

 

“图恒宇你在干什么?给我停下来!”马老师的声音在镜屋里响起,“人走了就是走了,这是在犯罪。”

我转身看向镜子,镜子的映像中除了无数个满脸沧桑的我以外没有其他人。我知道马老师正隔着镜子看着我,于是我对着镜子说:“丫丫的生命只有两分钟,我要给她完整的一生。”

这是一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余生的执念。

可他却说:“你中签了,将来的路还很长。活在现实里。”

“要好好活着,图恒宇。”

原来马老师到现在还会在乎我的死活。

他又说:“丫丫已经死了。”

“这就是现实。”

我用比之前任何一次争吵中还要大的声音吼回了他。

“你没有资格定义什么叫现实。”

我并不觉得我是错的,我要向他证明我自己。

我转身按下了上传键。

子弹射穿玻璃的瞬间,我突然释然了。数字丫丫已经拥有了她完整的一生,我这十四年的执念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碎裂的镜片映出我破碎的脸,可下一秒我在缝隙中看见了一双流泪的眼睛。

那是马老师的眼睛。

我仰面倒在丫丫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幡然醒悟,原来马老师最在乎的就是我的死活。

可惜我到现在才知道。

 

再后面的故事你也都知道了,我和马老师一起潜入淹没在海底的北京根服务器,我指着一条条银灰色的生物,问他这是什么。

他把目光从手里的显示器上移开,抬起头看了一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带鱼。它们睡觉的时候都是竖着的。”

那一刻我觉得我和他好像再一次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的我也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话,而马老师总是会耐心地听着,耐心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可我却从来不知道带鱼不是一块一块的,也不知道它竟然会竖着睡觉,就像以前的我永远不知道马老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更不知道其实马老师最在乎的就是我的死活。

他想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是他不知道,他对我来说就是我生命中的一束光,让我看到我的未来,给了我方向。

可是这束光灭了。

我的后半生被一张小小的数字生命卡困住,黑暗里有一束光在照亮我前进的道路,尽管我从不把它当回事,可当它熄灭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却无法接受。

在我因溺水而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心里突然觉得痛快,却不知道是何缘由。

我以为我这坎坷的一生就要走到尽头,我以为我最后的归宿是与我的老师,我此生最重要的人一同长眠于冰冷的海底,可谁知我却死而复生。

我本以为我的一生已经走到了冰消雪解的边缘,哪知此番却是残冬未尽,也是早春倒冷回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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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周之后,我在报纸上得到了图恒宇先生去世的消息。

他没有办葬礼,也没有立墓碑,更没有写遗嘱,只留下了已经完稿的回忆录。

我想,他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该写给谁了吧。

夜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郑重地拆开了那几个用牛皮纸包好的手稿。最早写完的那部分手稿,字迹工整清秀,可越是往后翻,纸上的字迹就越来越潦草难以辨认。我知道,这些全都是他忍受着病痛艰难写下的。

我从第一页开始读起,一直读到了天亮。

直到读完他写下的最后一个字,我才猛然醒悟,原来他至死都没能完全找回自己所丢失的那些记忆。

因为这根本不是回忆录,这只是他残破的记忆夹杂着他心中的理想世界共同编织成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这副血肉之躯遍布难以区分的新伤与陈年旧疾,我本以为他被人从冰冷的海底里救上来后的日子会是短暂的春天,可谁知等待他的却是倒返的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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